见过外星人的人 | 孤独之心小酒馆·天外来客
《孤独之心小酒馆》是戏局推出的周末剧场的第二个连载。故事将于每个月更新一次。
作者是已出版过长篇小说《长夜将至》的夏阳。夏阳的笔触有种略苦涩的幽默感,人物常常有着超出日常的信念感,擅长最后给人温柔一击。以及,他特别爱摇滚乐。
接下来,让我们跟作者走进一个东北小城的安静小酒馆。十二月了,外面毕竟寒气逼人。
这里的顾客通常是一些带着故事的失意之人。他们看似奇怪、疯癫、边缘,有着执着而不一般的人生。
但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共鸣的情绪。
毕竟,我们都有过逃离生活,深夜躲进一个小酒馆的冲动吧。
现在,走进这个光线暗淡又温暖的故事俱乐部,第一位坐在我们面前的人,是一个痴迷于外星人的中年男人。
披头士乐队的《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是我最喜欢的专辑之一,也是我离开北京,回到千山路上所听的专辑。那时候我的乐队解散,我们背着各自的乐器,在排练室外的十字路口挥手告别,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有的上班,有的出国,只有我不知该去往何处。
一周以后,我决定逃离一切,回到我的家乡——北方小城千山。
我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路沉默,耳机里循环着披头士的这张专辑,将过往无数个日夜抛诸脑后,回去以后,我将原来的一处老房子翻修,开了一家简陋的餐馆,取名为“孤独之心”。
餐馆位于花河东街一条小巷里,只有几张简单的餐桌,以及毫无特色的菜品,我身无长处,凭借自己在北京独自生活所磨练的厨艺,竟也维持了下来,甚至渐渐出现了回头客。我的顾客们当然不是奔着什么美食来的,他们多是因为此处足够私密,无人打扰,可以抛开一切,安静地喝上一杯。
他们就像这家小店的名字一样,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孤独的心。
餐馆大门打开,屋内灌入一股寒气,那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时值十二月末尾,圣诞节前夕,我这家小店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很难见到这样风尘仆仆的外地人。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兜帽紧裹,只露出一双眼睛,眉毛上挂着霜,像一块移动的岩石。他进来后环顾四周,在靠近暖气的位置上坐下,不声不响。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简陋的菜单,他没有看,只是对我说,整点热乎的。
我问他,你也是去图林镇的吧。他抬头看看我说,没错,不过那边已经没什么人了。我说,可能是因为网络热度过去了。他点点头。
图林镇是距离我所在的千山市四十公里外的小镇,地处极北,与俄罗斯接壤,每到冬天便被白雪掩盖,几乎从陆地上消失,外界对图林镇更是知之甚少。但在今年上半年,图林镇却突然上了新闻,原因是一个俄罗斯人无意间拍到了一张诡异的照片,照片中隐约可见一紫色异形人种奔跑于荒原之间。俄罗斯人将照片上传到网上,被一群科幻迷转发,硬说是外星人存在的证据,竟掀起轩然大波。
这个消息传回中国,使图林镇一夜之间变成了网红景点,全国各地的旅行者带着长枪短炮深入此地,希望一睹外星人真容。
只有几千人的小镇风云突变,街道办集资购买了一个二手天文望远镜,摆在院中,旁边刻了个石碑,上书——外星人观测基地。原本游手好闲的流氓混混,摇身一变成为司机导游,宣称童年时就与外星人和平共处。花圈店里的纸人被涂成紫色,棺材改成飞船,原地升级成外星人主题宾馆。一夜之间,荒芜的图林镇变身人类科技中心,张开双臂喜迎全国游客。
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之后,网传河南某地发现孙悟空墓,狂热的年轻人们纷纷掉转车头,直奔中原而去,图林镇游客锐减九成,两周后重归萧条。
我面前的这名顾客,是最近一个月图林镇唯一的游客。我为他端上了一个砂锅,冒着热气,问他喝点什么酒,他说,来点白的暖暖身子。看出来他是真冻着了,他在随身的旅行包里翻找,问我是不是要先付钱。我说随便,这时候我看到他的包里露出一张唱片,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听唱片了,更别说是像那样少见的后摇唱片,我说,怪不得你现在还在找外星人,原来是个太空迷。
他疑惑的看着我,我指着他包里的唱片补充说,那张我听过,是一支瑞典的后摇乐队,专辑用的是一颗小行星的名字。他笑了,对我说,你还挺懂,我说,以前玩过几年乐队。他拿出那张唱片放在桌子上,黑色的唱片底色闪着金色光芒。
我说,没见到外星人很失望吧。他笑了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见到?
顾客告诉我,他很早就知道图林镇有外星人的事,比所有人都早,因为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只不过十几年没回去过了。这倒让我有点意外,他喝下一口白酒,仿佛还了魂,对我讲起他在图林镇的往事。
我当年读的学校是图林一中,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顾客说,那是图林镇唯一的高中,五年前那里因为生源问题倒闭了,正常,能坚持那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我那时有一个隐秘的爱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唯一知道我这个爱好的人,是河西一家叫做“龙腾音像”的录像厅的老板,那里租售老港片DVD,有成龙和古惑仔。老板绰号老三,精瘦,满脸大胡子,他跟你一样,以前也玩乐队,打鼓的,后来在百乐门舞厅给人伴奏,舞厅倒闭以后,他开了这家音像店。
我有一次在老三店里看到一本杂志,是介绍外国摇滚乐的,杂志里对于那些乐队的描述让我着迷,那是一群浪漫的疯子,经历着我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封底找到了杂志的订购电话,用母亲给我的零花钱订阅新刊。每个月,新的杂志会邮寄到我家,我母亲一直以为是辅导材料,她从不担心我的学习,因为我是图林镇里唯一一个有机会考出去的人。
后来我意识到,虽然我一直在不断地了解这些摇滚乐队,了解他们的创作理念,风格,甚至一些不必要的八卦,但我却从未听过他们的歌。于是我又找到老三,问他我该怎么买到这些乐队的唱片,老三说,把钱给我,回家等着吧。
老三给我买到的第一张唱片,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张《格勒夫卡》,你说的没错,这是取自一颗小行星的名字,这支瑞典乐队则以发现这颗小行星的天文台“艾弗帕托利亚”命名。
唱片是老三在某个摇滚论坛上找人寄过来的,他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虽然玩了很多年的摇滚乐,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从一开始就选择这种后摇风格的人。
我带着这张唱片回家,从龙腾音像到我家里需要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那晚月朗星稀,空气清冽,我很兴奋,忽然感觉到生活有了一些寄托。
就在这时,我的面前亮起一束强光,我什么都看不见,在我用手遮挡的时候,我看到光束中出现一个人影,他不像是走出来的,更像是——你看过那些科幻电影吧,一束光打在地球上,外星人从光束中落下,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不过很快我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外星人,而是乔越,那束光则是他那台马力巨大的摩托车的大灯。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乔越,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个人,或者说,图林镇没有不知道他的,乔越就像是图林镇的传说,控制着这里的一切。
乔越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点了支烟,一步步向我走来,烟雾在光芒里散入空中,他甩了甩跟陈浩南一样的长发,看着我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唱片已经被他夺走,他前后翻了翻,表情疑惑地问我,什么电影?我说,不是电影,是唱片,音乐。乔越说,谁的歌?我说,外国的。乔越说,我操,有品位。
那天我空着手回家,精神恍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反抗一下,那是我等了一个月,也攒了一个月的钱才换来的唱片,却还没等拆封就被抢走。但我心里也很清楚,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也不敢反抗乔越,他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让我回家后依然心有余悸。
乔越就是那种能够得到一切的人,学校里每天都流传着他的故事,人人都以能够认识乔越为荣,但却没有人敢真的接近他。
直到很晚,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闭上眼睛还是能看见那束强烈的白光,那天晚上,我清晰地感觉到,那束光穿透了我。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希望能够忘记昨晚发生的事情,并计划放学后再去找老三订一张新的唱片,早晨出门前我骗了我妈点钱,说是学校要买补习资料,反正她从来都不会怀疑我。
因为那天是周一,学校规定必须穿校服。我的校服就在课桌里面,我拿出来,看到校服背面用红色墨水写着两个大字:傻逼。我向最后一排看去,范昌对着我笑,我把校服塞回课桌,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讨厌我,他们恨我,尤其是范昌,我都知道,因为我是图林镇唯一一个有机会考出去的人,是这个破败的小镇与世界沟通的唯一可能,一些人想要成全我,另一些人想要阻止我。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穿校服,但班主任只象征性地训斥了我几句。这件事不了了之,因为那天学校公布了上次模拟考的成绩,我依旧是第一,高佳佳也依旧是第二名。高佳佳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直到今天,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那么多优秀的人,却再也没见过有人像高佳佳那么努力。她从不跟我说话,但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恶狠狠的,比范昌更狠,令我胆战心惊。
但我那天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一心想着放学后的唱片,就在我离开学校准备去找老三的时候,我看到乔越出现在校门口。
他依旧站在自己的摩托车旁边,落日余晖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有一种独属于那个时代的阳刚,长发被夜风吹起,烟头忽明忽灭,仿佛香港电影中的场景,放学的人群绕过他,发出窃窃私语,他们说,那个就是乔越。乔越扫视着我们,就像农场主在扫视圈养的羊群。
我试图混在人群中躲开乔越的视线,还是被他看到,他对我喊,你,过来!我加快脚步,却发觉身边所有人都在他的喝令下停住,这让我脱离人群,乔越说,跑什么,又不吃了你,找你有事。我紧张地走过去,对乔越说,我得回家。乔越说,回什么家,上车。他发动摩托车,响起轰鸣声,上来呀,赶紧的。
我爬上他的摩托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其中就包括范昌,他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
乔越把半支烟扔掉,对我说,坐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一股冲力让我险些摔倒,我本能地抓紧乔越的皮夹克,再回头时,已经离开学校很远。
我们穿过图林镇的主街道,像风一样,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速度观察我长大的地方,小镇在后退,模糊了我对时间的感知。很快我们就掠过我家的胡同口,这个时间我妈应该正在家里做饭,但我已经离家越来越远。
最后我们来到铁道桥下,耳旁的呼呼风声和摩托车一起停了下来,这里一片荒凉,一列火车从我们头顶开过,不知要去往哪里,身边只有碎石砂砾,远处几颗秃树,一个完美的犯罪现场,我开始害怕。
乔越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我只能无声地跟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产生无数猜测。碎石在我们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夜幕降临,我看到前面的斜坡上立着一个孤独的木屋,表面斑驳,门上挂着一把重锁,里面亮起昏黄的灯光。乔越掏出钥匙打开木门,夜风将我们推入屋内,房顶吊着的灯泡随风摇曳,把我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乔越说,把门关上。
屋内摆着一张床,地上有一个煤炉,旁边散落着几个啤酒瓶,墙上贴着机车和性感女郎的海报,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人,神色冷峻,脸上有一道疤。我问乔越,这是谁?乔越说,跟你没关系。我又问,这是什么地方?乔越说,我的秘密基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乔越从床上翻出一个银灰色的圆盘,问我,这玩意你会修吗?我一看,原来是个CD机,松下的,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但这东西在当时价格不菲。我问乔越,哪来的?乔越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就说能不能修吧。
我打开电池仓,两节五号电池安稳地躺在里面,我说,电池有电吗?乔越说,我又不是傻逼,这电池都是我新买的。我把电池拆下,又重新装好,按键依然没有响应,我束手无策,对乔越摇了摇头。乔越说,操,上当了,原来是个残次品。我说,你在哪买的,现在去找他不就行了。乔越说,不是买的,抢的,忘了那小子长什么样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尴尬地站着,乔越拿过CD机随手一扔,砸在了他的床上,那张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下面是布满毛刺的木板,CD机在上面弹了两下,红灯亮起。
这台CD机就这样神奇地复活了,后来的日子里,它再也没有出过一秒钟的故障。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乔越从枕头底下拿出从我手里抢走的唱片,撕掉外面的封套,取出光盘放入机器中,又从皮夹克口袋里摸出一条打结的耳机线,费了半天劲才将线捋顺,插入耳机孔,按下播放键,漏音的劣质耳机里传来徐徐乐音,他将一只耳机递给我,我们凑在CD机前,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乔越说,我操,好听啊。
他问我这是什么音乐,我说这是后摇,摇滚的一种,以器乐演奏为主,这支乐队是瑞典的,名字取自乌克兰的一家天文台,专辑名称则是这家天文台发现的一颗小行星的名字。乔越说,给你显得,懂得还挺多。我说,我也是从杂志上看到的。乔越说,能听出来。我说,能听出来什么?乔越说,就是能听出来。
第一首曲子播放完,进入了第二首,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对人恐惧症》,随着音乐一起传来的,还有一段通信人声。乔越问我,他们在说什么?我说,这是2003年的时候,美国哥伦比亚航天飞机和休斯顿指挥中心的通话。乔越说,听不懂。我说,这也是他们最后的通话,后来航天飞机返回地球时解体,七名宇航员全部遇难。乔越说,你怕冷吗?我说,不怕。乔越说,走。
他带着我走出木屋,我们沿着斜坡向上,外面星星点点,月光照着我们摸黑攀爬,最终爬上铁道桥后面的一处山脊,前方一览无余,整个图林镇变成一张立体地图。我们重新将耳机带上,音乐继续播放。
乔越仰望着夜空,月色落在他的瞳孔里,像荡开的湖水,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那个眼神,乔越听着描述外太空的后摇音乐,看着外太空,问我,你说,那边有外星人吗?我说,不知道。乔越说,我告诉你,有。我问,你怎么知道。乔越手指前方问我,那是什么地方,我说,我家胡同。乔越说,往远了看。我说,二道桥。乔越说,过了二道桥。我说,西山。乔越说,外星人就在西山后面。
第二天回到学校,我发现范昌看我的眼神变了,课间的时候他主动凑过来问我,你和越哥是朋友啊?我没说话。范昌有点尴尬,接着说,上次的事别往心里去啊,跟你开个玩笑。
我从课桌里拿出校服问他,是这件事吗?范昌跑回最后一排,拿来一件崭新的校服递给我说,这是我的,咱俩换,洗得贼干净,你闻闻,还有洗衣粉味呢。我说,不用。范昌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校服塞给我,又抢走我那件被他写过字的校服穿在身上,身背“傻逼”二字,在教室里大摇大摆的走动,仿佛得到某种嘉奖。他发出刺耳的笑声,大喊着,今天我就穿它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乔越的影响力,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我从入学的第一天就被范昌欺负,从未想过任何改变的可能,我一直以为我要忍到毕业,所有的霸凌却在我坐上乔越摩托车的时刻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不只是范昌,还有他的那些跟班,以及班里的女生,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仿佛我是武侠小说里深藏不露的高人,终于在此刻显露出自己真实的本领。
一连数日,我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我深深迷恋这种感觉,不知不觉间开始模仿乔越的样子,模仿他的神情和他说话的方式,别人也很配合,每个人都对我表现出真实的敬畏。
唯一对我态度没有改变的人是高佳佳,她还是每天恶狠狠地看着我,冰凉彻骨的目光从未消失,就像一颗二十四小时监控的摄像头。她加倍读书,几乎陷入癫狂,每天蓬头垢面,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范昌和他的团伙将欺凌对象从我转移到高佳佳的身上,他们用各种低劣的手段变着花样折磨她,短短几周,高佳佳的头发染过墨水,笔袋里出现过蟑螂,被几个女孩关在厕所里扇过耳光,她从不反抗,也从不上报,如同一块巨石,在每次霸凌结束后沉默地回到座位上,对我投来仇恨的目光,仿佛霸凌她的人是我。
我不间断模仿乔越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十分愚蠢,原因是我模仿不到精髓,总是差那么点意思,我坐在课桌前冥思苦想,那到底是什么?我拼命回想与乔越的几次短暂相处,脑中的画面定格为乔越吸烟的样子。
放学以后,我钻进一条小胡同,七拐八拐,确认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又回到大路上,小镇的坏处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比如面前这家超市里的老板,他叫老刘,是一个臊眉耷眼的中年男人,四十七岁,性功能障碍,妻子去年跟巡演的大篷车歌手私奔了,丢下他和一个患病的儿子。没错,图林镇里的人没有秘密,我们知道对方的底细,特别是我,全镇唯一有机会考出去的人,他们不只认识我,还认识我的母亲,这就比较麻烦了。
这时候我看到范昌带着个小弟从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对我打招呼,我来不及躲开,他们已经横穿马路而来,这时我心生一计,对他们招手。范昌小跑两步来到旁边,我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范昌,指了指老刘的超市对他说,进去给我买包烟。
范昌说,哥你还抽烟呢,我真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的多了。范昌把钱还给我说,哪能让哥自己花钱。接着吩咐身边的小弟说,去买包红塔山。他的小弟进入老刘的超市,很快出来,不只带着烟,还顺走了老刘的军勾鞋。范昌对小弟照头拍了一下说,狗改不了吃屎。小弟委屈的拿着军勾说,这鞋暖和,我鞋冻脚。
范昌没理他,殷切地给我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僵持了一会后范昌说,哥,你得先抽一口,我说,挺长时间没抽了,有点生疏,说完猛吸一口,烟雾撞击我的大脑,带来一阵眩晕,我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
我在泪光中看到一个陌生人从面前走过,那人穿着一件破旧的西服,说不上是讲究还是落魄,他身材清瘦,皮肤黝黑,剃着近乎光头的圆寸,脸上有一道醒目的疤,像一个跋山涉水来到此地的苦行僧。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回想,终于在进家门时想起来了,他就是秘密基地墙上照片里的人。
班主任兴奋地走进教室,手指着我,没头没尾地说,你做好准备。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这时候她已经站上讲台,简单宣布个事儿。她说,下个月有一个全国范围的数学知识竞赛,咱们学校有一个参赛名额,这时候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我,班主任理所当然的对我说,这几天会有老师给你单独辅导,到时候跟你一起坐火车去北京,回去跟你妈说一下,买一身新衣服,精神的,行了,上课。
我回头,看见高佳佳瞪着我。
放学以后,老三告诉我新订的唱片到了,我立刻去找他。到了龙腾音像,看到老三正窝在一张椅子上看片,电视上的陈小春对邱淑贞说,我叫山鸡,鸡巴的鸡,老三对着屏幕傻笑。看到我进来,他拿起遥控器对着DVD按了一下,画面暂停在邱淑贞疑惑的表情上,真他妈好看,老三说,你说怎么才能跟邱淑贞睡一觉呢?你的专辑在架子上,自己去拿。
我带着新唱片骑上自行车,内心难以抑制地激动,夜风在身后推着我一起穿越小镇,我很快就路过了我家的胡同,但并没有停下来,反而越骑越快,一路向铁道桥奔去。
到了秘密基地,我看到屋内亮着灯光,也没有上锁,我兴奋地带着唱片进屋,却没有看到乔越的身影,但他显然回来过,CD机和唱片也不在这里,我走出门,踏上屋后的斜坡,拾阶而上,看到乔越坐在顶端的台阶上,带着耳机,遥望夜空。
他看到我过来,没有任何反应,又将眼神对准远方说,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出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对我说话,顿了一会,还是问他,谁?乔越说,西山后面的外星人。我说,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外星人?乔越没再说话,我从他漏音的耳机里,知道他正沉浸在乐曲最后的高潮中。
直到音乐渐弱,CD机停止转动,乔越才摘下耳机说,都是老一辈人的传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外星人。我说,原来你不相信。乔越说,你怎么来了?我拿出新唱片对乔越说,我给你带了这个。我正准备去介绍这张唱片背后的故事,我来的一路上反复在头脑中排练的故事,乔越打断我说,别再来了,回学校去吧。我一怔,乔越已走下山,我紧随其后,他却一个人回到秘密基地,将我关在门外,那天他的心情很差,我不敢招惹,悻悻回了家。
隔天,我再次骑着自行车来到乔越的秘密基地,这次大门上了锁,我爬上斜坡,乔越也不在那里,等了一会以后,我感觉浑身冰凉,夜里降温了,图林镇是没有秋天的,冬天会在一夜之间到来。我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并不是乔越的朋友。
一连几天,我每天晚上都会去一趟秘密基地,但是却再也没有见到乔越,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我妈对我每天晚归的事毫无怀疑,在她眼里,我是个不需要担心的孩子,但她还是从班主任的口中听说了数学竞赛的事情,那天晚上她给我做了一桌子菜,我们面对面坐在饭桌前,她往我的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对我说,整个学校,不对,整个图林镇就选出你一个,我儿子有出息。
我忽然一阵厌烦,放下筷子说,我不想去。
我妈愣住了,好像我说了什么她听不懂的语言。她迟疑良久,试探着问我,不想去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不想去。她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妈光顾着上班,最近都没有关心你。我说,我吃饱了。
我回到卧室,关上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星空,想不通乔越到底去了哪里,我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很难过,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消失了。
第二天我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半个小时候后才出来,从外面关上门依然能听见里面绵延不绝的骂声,我不在乎,回到教室,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坐下。班主任随后进来,将教科书狠狠地拍在讲台上说,高佳佳,准备下个月的数学竞赛。那天以后,直到我毕业,班主任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当晚我回到家,我妈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听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图林镇没有秘密,任何事情都能在一晚过后人尽皆知。桌上摆着昨晚的剩饭,我坐下,吃着冷掉的大米饭,我妈从洗手间里出来,将一包红塔山放在饭桌上。那是范昌的小弟给我买的。她什么都没说。
天亮以后,我穿好衣服出门,骑着自行车去往我的母校图林一中,这条我走过无数次的路,此刻却无比遥远,仿佛我永远也无法抵达,我在一个路口调转车头,远离学校,向着铁道桥的方向骑去。
秘密基地依然大门紧锁。我向着斜坡爬去,我曾跟随乔越走过这段路,觉得十分轻松,如今自己走却异常艰难,双腿如同灌铅似的沉重,我不得不中途停下喘息。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站在坡顶,看到远处的西山云雾缭绕,如梦似幻,就像我小时候在西游记里看到的南天门。
我没有在这里找到乔越,他已完全不知去向,但我坚信乔越迟早有一天会回来,不是此时也会是某刻,我在坡顶找到一个尖角的花岗岩,石头表面映衬日光,我将石头抱在怀里,一路沿坡而下,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冲下去的。
回到秘密基地门前,我将石头用力砸向门上的重锁,门锁轰然脱落,木门应声而开,我走进去,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进入秘密基地,里面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感,CD机和唱片都已被乔越带走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墙上那张男人的照片,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看到一块木头已经腐朽,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我沉沉睡去,又在黄昏醒来,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于是离开秘密基地,沿着铁道桥骑行,大约半小时后找到一家小卖铺,店内灯光昏暗,售卖着十年前流行的零食,店主是个白发老妇,双眼凝滞,一言不发,我拿了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想了想还是付了钱。回到秘密基地,我找到乔越留在这里的一个铝制小锅,接了点水,点燃煤炉,煮了一包方便面吃。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知道我妈肯定在四处找我,她总会找到的。在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图林镇,一定有人曾见过我和我的自行车并告诉她。我躺回去,闭目养神,享受短暂的自由,铁道桥下的夜晚清冷异常,一列火车从我的头顶轰轰驶过。
让我意外的是,连续三天,我妈都没有找到我。也许她已经报警了,也就是说连警察也没有找到我,秘密基地比我想象的更安全。
我的食物都已经吃完了,身上的钱也基本花光。但我却并不担心,我相信乔越会回来的,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我坚定地等在这里,面朝着西山云雾正襟危坐。
不知过了多久,我陷入一片恍惚,听到木门推动的声音,是乔越回来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长发披肩面若枯槁的女人,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她看到我却没有一点反应,开始自顾自地收拾起来,我说,你是谁?她说,我是乔越的妈妈。
女人收拾了一会,在我旁边坐下,她点燃一支烟,抽烟的样子像极了乔越,眉眼间仍能一瞥年轻时的光彩。我问,乔越呢?她说,在医院里。我说,他怎么了?乔越的妈妈说,废了。
乔越的妈妈从羽绒服里掏出那张曾挂在墙上的照片,指着照片里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她告诉我,这个人名叫李强,曾跟随乔越的父亲一起在西山后面的联合厂做车工,是乔父一手带出的徒弟。乔父对李强视若己出,后来厂子倒闭,两人双双失业,那天晚上,乔父招呼李强来家喝酒,计划带着他凭借手艺重出江湖,两人相谈甚欢。深夜,乔父不胜酒力醉倒桌前,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家中被洗劫一空,李强人间蒸发。
乔越的父亲没有报警,他坚信徒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孩子会回来的”。一个月后,他的等待有了回应,在十二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李强从南方打来电话,喝得烂醉,劈头盖脸地骂起来,李强在电话里说,他见到了南方城市的繁华,这里遍地生金,人人西装革履,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当年他就想去南方闯荡,是乔父非要让他留在身边,把他关在了牢笼一般的联合厂里,轰鸣的机械碾碎了他的青春,生出杂草般的仇恨,一辈子都无法抹除。
乔父挂断电话,一言不发,当晚,他喝光一碗小米粥,吃了一盘酸菜馅饺子,穿上大衣,对妻子和乔越说,“我出去买包烟”,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曾在西山的针叶林中见到过乔越的父亲,最后依然没能找到半个人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乔父一去五年,家中一贫如洗。乔越的母亲为了生计,只能上山采摘野生蓝莓,去市场赚点小钱养家糊口,野生蓝莓在图林镇叫做“笃实”,笃实只生长在西山,有人说乔越的母亲事实上是去找他的丈夫,但她每次都只是自己回来,带着满满一筐笃实。乔越则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从此混迹街头,以超过常人数倍的速度成熟起来。
就在前段时间,乔越听说李强出现在图林镇的消息,于是集结所有兄弟四处打探,终于在河东的一个汽修厂里找到李强。乔越孤身前往,在被人发现时,乔越倒在血泊中,头被敲了个洞,断掉两指,面带笑容。
我在河东医院的住院病房中再次见到乔越。
他瘦下去三圈,老了十岁,已经认不出我。但是乔越的眼神依然清澈,甚至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更为明亮。
我洗了个苹果递给他,他伸出失去食指和中指的右手,怎么都接不住。医生告诉我,断指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乔越的大脑受到了伤害,精神失常,别看现在像个人似的,疯起来见人就咬。
我问,那李强呢?医生说,活死人一个,连个过来哭的人都没有。
乔越躺在床上,对着我傻笑。我说,你还认识我吗?乔越不回答,却笑得更大声。我说,我一直在秘密基地等你。乔越说,我见到了外星人。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看到乔越的母亲站在楼下抽烟。她说,走了。我说,走了,我还会回来看他的。她说,别再来了。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知道你,图林一中的,乔越跟我讲过,你是个正经孩子,能走就走吧,离开这里,别再回来。
我就这样沉默地回到了学校,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校方没有对我进行任何处分,可能是因为我的母亲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学校沟通过,也可能因为那天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高佳佳将在下午跟随教导主任一起前往北京参加数学竞赛。那天她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校门口拉了一条横幅:静候佳佳凯旋而归。她身着礼服,头上飘着洗发水的香味。
总之,他们让我回去继续上课,我在众目睽睽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就看到书桌里塞着一件校服,上面红色的墨水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傻逼。
我已经有两周没有来上课,落后了不少课程,回来的第一节数学课,老师也许是为了测试我,特地叫我去黑板上解一道练习题。我最终没有得出答案,落寞下台。
高佳佳远走北京,我失去乔越的保护,再次成为范昌欺凌的对象,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也恢复正常,一切都回到我最熟悉的模式,仿佛曾经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梦,我决定忘记乔越,忘记秘密基地,忘记后摇音乐和外星人,回到图林镇平凡而忧伤的夜晚中。
回到家,我看到我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电视里正在重播还珠格格,小燕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桌上放着简单的饭菜,用一个笊篱盖着,我放下书包洗了手,坐在桌前机械地吞咽,吃完以后,我将碗筷拿去水池里洗干净,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卧室门的时候,我听到我妈在身后叫我,你等等。我停下,她接着说,你答应妈,坚持一下,考出去就好了,离开这里,带妈一起走。
我没有带我妈一起走,因为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图林镇。那时候我已经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不是什么名牌,却依然是整个图林镇唯一一个本科生。
本来高佳佳也有机会考出去,但事情发生了变故,就在她从北京参加竞赛回来以后。当时她志在必得,连夜刷题,做好万全准备,像一个屠龙的勇士。但她最终却只得到倒数第一,甚至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考题,结束后,她站在考场外看着其他考生平静的面容,想不通那些人的脑袋是怎么运作的。
下午高佳佳随着教导主任去了故宫,晚上一个人偷偷跑到了三里屯,最后在那里迷了路,被警察送回宾馆。回到学校后高佳佳终日发呆,失魂落魄,就像被鬼附体,于一个下午自习课时,将校门口已经耷拉下来的横幅点燃,浓烟滚滚,引来消防队,被记大过。一周以后,她染了一头黄毛,学会了抽烟,和范昌走得很近,在临近高考时主动退学。
去大学报到前,我走出家门,母亲在我的身后点燃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再次浓烟滚滚,再次引来消防队,仿佛我要奔赴战场,我在去车站的路上看到高佳佳和范昌正在勒索一个初中生。
我在大学依然沉默寡言,唯一的朋友是睡在我下铺的张宁,张宁有重度网瘾,过着美国时间,从未在课堂上出现,同时他还是一个科幻小说爱好者,最爱阿基莫夫,按期订阅《科幻世界》杂志,我跟张宁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的唯一原因,是我们都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
我的成绩一直稳定在中下游,后来参加了吉他社,认识了一个叫菲菲的女孩,不咸不淡地交往,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催促我学习,也没有人再对我有过高的期待,我不再是天选之子,我很快发现,在图林镇这种地方,即使你被称为天才,扔进社会依然只是一颗平庸的螺丝。我一下子就理解了高佳佳,因为我也见到了她曾在北京见到的东西,那是一种汹涌的现实。
毕业以后,我找到了一份广告文案的工作,与我的专业毫不相干,公司只有十二个人,在柳芳租了一个民宅当办公室。老板是个南方人,普通话不太利落,脾气很差,骂人的时候常飙出我听不懂的方言。我接到的第一个案子是一个保健品的广告,产品名叫“骨强散”,甲方告诉我,这款产品是面对中老年人的,吃了以后强身健体,三个疗程后可以去跑马拉松,不用训练。
我写了很多方案,甲方都不满意,说我抓不到产品的精髓,我说你们这个是正规产品吗?甲方说那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了,再改一稿,晚上八点前发给我。
我在八点前将改好的方案发过去,坐在办公桌前,肚子开始叫,决定出去买点晚饭,走到地铁口附近,我看见菲菲的背影,她穿着我送给她的毛衣。我正想过去打招呼,看到菲菲向地铁口飞奔而去,扑进刚走出地铁的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就是张宁,他们旁若无人地拥吻,我拿出手机打给菲菲,看着她在我面前接起来,我问她你在哪呢,她说在家,我说怎么这么吵,感觉是在外面,菲菲说,看电视呢。我说分手吧,她停顿了一会,说,好。
我买了点麻辣烫回到公司,打开电脑,看到客户的回复邮件,就一句话:你这稿得改。我在网上搜索“骨强散”,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又搜索甲方公司的名称,找到一条工商部的公告。原来这家公司以前是卖壮阳药的,名叫“擎天柱”,那个产品已经下架了,但是当年的广告还在,图片上一个白胡子老头一手拿着壮阳药,一手对着屏幕伸出大拇指,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位是来自德国的科研专家,半个世纪专攻男科问题。
这时一名同事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看着那个壮阳药广告问我,有啥难言之隐啊。我关掉页面,没有说话。手机响起,是张宁的电话。我以为是菲菲跟张宁决定对我坦白了,但接起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张宁的语气兴奋,他对我说,他妈的,终于出现了。我问什么出现了,张宁说,外星人。
我打开张宁发给我的网站,看到一条报道:
近日,一位俄罗斯籍网友在中俄交界的图林镇无意间拍到一个奇异的人影,并上传到个人社交平台,很快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有科学家表示,这可能是外星人存在的证据,详细情形仍有待进一步观察。图林镇是我国与俄罗斯交界处的一个小镇……
这个用初中语文水平写就的新闻,却意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很快,像张宁这样的科幻爱好者整装待发,钻进绿皮火车,北上前往图林镇。微博上开始大量出现他们在图林镇拍摄的照片,连我妈的朋友圈里都在转发跟图林镇有关的公众号文章——中国最美小镇,连外星人也舍不得离开。里面还有一个视频,是一个旅行博主在采访图林镇的居民,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被采访的就是当年开超市的老刘。老刘对着镜头说,那年啊,外星人偷了我一双军勾鞋,没办法,天太冷了,哪个星来的他也受不了。
图林镇在那段时期热闹异常,笑纳游客们送来的人民币。而我依然在北京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我租的房子在六里桥的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里,一天房东告诉我,我儿子下个月回国,你收拾收拾赶紧搬走。我说你让我搬到哪去,房东说,爱搬哪搬哪,跟我没关系,搬外星去。
回到公司,我打开电脑查找租房信息,虽然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新房房租加押金和中介费,依然让我负担不起。我一筹莫展,老板鬼一样地飘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差点没跳起来,老板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以为自己即将失业,毕竟这段时间公司效益不好,已经开掉了不少人,但我进入老板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是另一件事。
老板说,最近网上关于外星人的消息你都看了吗?我说,有点印象。老板说,我就觉得那个地名有点眼熟,后来我查了一下简历,原来你就是那个地方来的。我说,对。老板说,有没有兴趣回去一趟?我问,回去干什么?老板说,你怎么跟缺心眼似的,还能干什么,去拍外星人啊。我说,拍不到怎么办,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有一个真拍到的吗?老板说,要不说你傻呢,拍不到没关系,重点是写篇文章,流量懂不懂,实在不行到那边找个人扮演外星人给你拍,你不是那边来的吗,找个老家的朋友帮帮忙。
我想起自己即将流落街头的事情,觉得回去一趟也好,于是点头同意,老板说,那你准备准备吧,你既然是回老家,酒店钱就省了,火车票回来我给你报销,今晚就启程。
可就在我即将出发的时候,我又接到老板的电话。他对我说,河南发现了孙悟空墓,你改签河南吧。我说,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孙悟空是真人。老板说,你管真的假的呢,让你去你就去。我说,我还是决定回去图林镇。老板说那也行,行程自费,这几天算你旷工,从工资里扣。我说随便。
火车一路向北深入,昼夜不停,逆着时间,彻底远离文明世界。车窗外的积雪逐渐变多,树木枯萎,车厢里的人从喧嚣到沉默,最终鸦雀无声。
图林镇车站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横幅:欢迎世界各地外星人爱好者光临指导。
外面摆着一个铁架子,上面是已经泛黄的免费图册,封面是一个画风诡异的紫脸版大头儿子,名叫外星人图图。我拿了一本,看到上面说,电影《E.T》就是从图林镇获得的灵感,我把图册塞进口袋里,检票出站,外面一片荒凉。
几个中年妇女围上来,问我要不要住店。外星人主题宾馆,身临其境,我快步穿过人群,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比我大十岁左右,刚上车就问我,小哥从外地来的?我说对,来看外星人。司机说,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就是外星人研究领域的专家,有没有兴趣让我带你去外星人出现过的景点,算你便宜点。我说不用了。司机想了想说,那我给你留个名片吧。我说行。司机反手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到上面写着:金牌司机,导游,外星人领域专家,范昌。
外面一片荒凉,图林镇仿佛真的被外星人袭击过一般,留下一片废墟。人们沿街游荡,目光迟滞,好像永远在等待着什么,随风漂浮的彩带和紫色的人头气球告诉我这座小镇也曾短暂地成为宇宙中心,就像安迪·沃霍尔说的做过十五分钟的明星,但那都已经过去了,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回到家,我妈对我的突然出现,没有任何表示,她很自然地起身去厨房做饭,好像我只是刚刚放学,仍是那个准备期中考试的高中生。她明显地老去了,行动缓慢,耳朵也不太灵光。我问我妈关于外星人的事,我妈说,什么外星人,外星人也得吃饭。
我们俩对坐在饭桌旁,菜有点咸了,但我没说。这时我看到碗架旁边放着一张唱片,正是我当年被乔越抢走的那张《格勒夫卡》。我妈注意到我的眼神,对我说,那是你上大学后,乔越的妈妈送来的,我问,有乔越的消息吗?她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我。
我妈在吃过饭后靠着沙发睡着了,我穿上羽绒服,离开房间,穿过胡同,走上空荡的大街。忽然狂风大作,风沙入眼,眼前一片漆黑。过了一会我将眼睛睁开,继续向前走,看到前面一个牌子上写着“星际音像”,门外的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专卖外星人相关影视剧。
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龙腾音像,现在已经翻修了,亮堂很多,我隔着玻璃门看见老三在里面,他的胡须依然茂盛,但头已经秃了,胖得不成样子,正坐在电视前看着邱淑贞主演的一部老片。所有人都在老去,只有电视里的邱淑贞永远年轻,而老三日复一日地坐在这里,思考着如何能跟邱淑贞睡上一觉。
走上大路上,我看到马路对面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女人正在当街训斥小孩,巴掌落下,小孩嚎啕大哭,小孩穿着外星人图图的T恤,脸被扇得青紫,和外星人图图一模一样。我和那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女人并没有认出我,只是尴尬地对我笑了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忽然意识到那是高佳佳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但她的眼神依旧没变,凶狠锐利,带着彻骨的敌意。过去她把那个眼神投给我,现在投给了她的孩子。
我继续走,夕阳已经落下,我路过一个售卖自制外星人探测器的店面,越走越远。天色渐晚,我一路走到了铁道桥下,看到了乔越的秘密基地。那个木屋比我印象中要矮小很多,已被风沙严重地侵蚀过,门上的锁早已不知去向,我走进去,看到那张床还留在这里,床铺已经发霉,关于乔越曾存在于这里的一切痕迹,都已消失不见。
此前在饭桌上,我妈告诉我,乔越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就从图林镇里消失了。那时候乔越和他的母亲住在二道河旁边的一个危房里,他的母亲依然靠卖笃实为生,夏天卖新鲜笃实,到了冬天就做成笃实酱装在罐子里,一罐一罐,摆满整个房间。
乔越终日待在家里,时而安静时而暴躁。他每天怀里抱着一罐笃实酱用铁勺舀着吃,吃到发疯就把青紫色的笃实酱往脸上涂抹,边涂边笑,满地打滚,最终彻底无法清洗,永远留在了脸上,很快就有了个外号叫“乔傻子”。
他在安静时会看书,《时间简史》《射雕英雄传》《故事会》,当家里所有的书都看完后,乔越就看他母亲用来包装笃实的旧报纸,报纸也看完了,就看洗发水和鞋油盒上的说明,他阅读一切可见的文字,直到有一天,乔越读完了家中所有的字。
那天乔越的母亲从市场回来,不见乔越的身影,她看到床上铺着被子,里面鼓鼓囊囊,打开后,发现是乔越这些年搜刮的所有物件,乔越从此人间蒸发,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不同的是,乔越的母亲没有再出门寻找,她将乔越搜刮的物件一个个物归原主,当然也包括我的唱片,回家后平静地给自己做了顿晚饭,抽光了所有的烟,将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当晚在二道桥投河自尽。
我离开秘密基地,向着斜坡爬去,一路艰难,最终登顶。夜幕降临,天空月朗星稀,没有外星人的踪影。我遥望着远处西山,想起乔越曾经对我说的话,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图林镇里所有的居民,每一个外来的游客,没有人知道,只有我和乔越知道,他们都没有找到的外星人,其实就在那里。
我开始奔跑,跨过铁道桥,听着耳旁呼啸而过的风,越夜越深,方向不明。我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却依然无法停下来,终于跑到了西山脚下。积雪渐深,使我深陷其中,我最后几乎是用四肢在爬,回归人类进化的源头,在雪地上爬出一条混乱的深沟。我爬入一片密林,高耸入云的树木俯视着我,威严可怖,我哭了起来。
过了很久,我爬进一片废旧的厂区,那是曾经的联合厂,无数钢铁巨物舞动着四肢,在夜幕下将我团团围住。我的手按到一些软糯的东西,借着月光我看到是一地腐烂的笃实,发酵出酒香。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那是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一个人影从光芒中走出,带着外太空的文明站在我面前。
《孤独之心小酒馆》 第一单元
天外来客 完
责编 钟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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